青年只简短地答了一句,接着就紧紧地抿起了嘴。
“那还真是可惜。”
海德里希低头将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低声嘟囔了一句,不知指的是谁。
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一个年轻的勤务兵端着咖啡走了进来,在经过舒伦堡的时候,抬头望了他一眼。
然而就在两人对视的瞬间,舒伦堡只感到自己的心肺仿佛都要爆裂了————那分明就是之前被他放走的那个少年!
那个勤务兵将咖啡放在桌上,接着便下去了。舒伦堡只感到手脚冰凉,浑身发冷,他回想起海德里希方才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突然意识到对方和勃鲁克纳联合起来给他设了个局,而自己就这样毫不设防地跳了进去,回头还大言不惭地朝他撒了谎,并且从海德里希的言词来看,他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这么做。他突然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到自己仿佛只是一枚棋盘上的棋子,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永远都能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时的舒伦堡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多次经历并逐渐习惯于这样的掌控与压迫。
海德里希微微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个不幸落入他手中的年轻人,像是一只耐心的老猫,在等待许久之后,终于朝他的猎物伸出了试探的爪子。
“他只是我派去的一名间谍。”
他最后平静地开了口,然后端起了咖啡。
“众多间谍的其中一个,他的任务是向我们汇报海因斯及其亲信的行程和他们的一举一动。”
虽然内心的恐惧已接近顶峰,但舒伦堡依然设法使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您怎么知道海因斯一定会上当?”
然而话刚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十分愚蠢。
“情报,舒伦堡,这就是情报的作用,你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
海德里希皱了下眉头,舒伦堡这时才想起自己似乎还未为自己的不诚实而道歉。
“我很抱歉......”
海德里希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也许是他今天还有其他要务在身,也许是觉得玩够了,总之他并没有再过多责难这个倒霉的青年,只是做出一副失望并且无奈的样子,简单训斥了几句,接着就不耐烦地把他赶了出去。
直到出了办公室,舒伦堡才感到一直附在身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他在回去的途中忍不住一再回想海德里希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别让无用的慈悲阻碍了你的道路。”
他将这句话放在心底反复琢磨,最后却依然无法达成共识;他不知道如果自己那天真的杀了这个少
年结局会是怎样,但他知道的是,就在刚刚他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然而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地想到,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选择放了那个小子,只是也许这次他会对海德里希说实话。
最后他果然没能如愿进入安全局工作,而是依旧徘徊在组织的边缘。情报安全局分配给他一些基础的调查工作,任务是搜集各大学中教授的施教情况、政治倾向以及私人关系等情报;他们定期给他邮寄各种指令,由一名教授负责接收,再转交给他。与此同时他还时常接到一名看起来像是一位贸易商人的工作指示,他们通常在一家很小的旅馆中会面,另外他还受命与一名前罗马天主教的神父接洽,他在那一段时期的工作基本就是围绕这三个人所展开的。然而由于在此之前他从未有受过编写情报方面的训练,致使他的工作就像在黑夜中摸索前行一般,经常陷入无法排解的困惑与艰难。
不久,之前在演讲中联系他的波恩大学哲学系教授再次找上他,建议他到法兰克福接受在警察总部内部举办的有关国家法律调查的训练。然而没过一段时间,他又在事先毫无所知的情况下突然被派到法国去,受命调查一些大学教授在塞尔邦的政治态度,当他从法国回来后,又很快被派往柏林继续之前在内政部所受的训练。他前去内政部的人事单位报到,并随即根据指示谒见盖世太保的人事主管舒弗尔博士,对方交给他一张关于他未来工作和任务的表格,上面注明了由于工作需要而指定他前往的地区。之后将近有半年的时间,他在整个德国奔波,收集情报,开展调查,然而让他感到不解的是,不论他到哪里,各级官员都对他十分友善和礼貌,并且每个部门似乎都很欢迎他,就像预先得到了什么指示一般,又好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无形中操纵着这庞大的机构与其中精密而复杂的各个部门。在这段期间里他从党卫队四级小队长晋升到了二级,他曾以为自己还将这样继续四处奔忙下去,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上级的指示,德国秘密警察二处处长兼盖世太保负责人海因里希·缪勒命令他前去汇报工作。
那是个身材精悍的男人,他的声音严厉而果决,在他那不断跳动的眼帘下,隐藏着一对目光锋利的棕色眼睛。这个曾经在慕尼黑以秘密侦探起家的人已从最低的职位一步步晋升为纳粹党内最高级别的领导,但他却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关于那次谈话的具体内容舒伦堡早已回忆不清,他只记得对方最后对他说道:
“海德里希很欣赏你的报告,你在这段时期里的工作仅仅是一种例行的程序和考察,实际上你将很快被派到安全局本部去工作,这可真令人遗憾,要不是海德里希一再坚持,我本可以在我的部门里给你安排一个好职位的。”
这时舒伦堡才终于了解到左右自己事业发展的秘密、以及他始终感觉到的那股背后的力量究竟是什么。然而不论缪勒在与他谈话时的态度是如何的友善,他的目光依然非常严肃,言词也十分犀利,那个时候舒伦堡并不知道他对安全局早已心生不满。
果然,在这番谈话过去的几天之后,他就被调到了总部。他在那里再次见到了海德里希,此时距离他们上次的会面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看来你并没有将我之前的建议记在心里。”
党卫队总队长带着一丝无奈却又有些好笑的神情,将一份报告扔在他的面前。青年低头看去,原来那是一份关于他在1934年间擅自从监狱里放走一名无辜党卫军的记录,为此他曾不得不多次往返柏林和法兰克福两地以获得支持并应付针对自己的指控。海德里希对他这些年来的行动了如指掌,摆弄他如同摆弄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他们那天的谈话比他们之前进行的任何一场都要长,男人向他详细介绍了安
全局的职责和性质,并正式接纳他为其中的一员,他将从此在这里开始一段漫长而艰险的旅程,直到一切在1945年的纽伦堡审判上划上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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