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河豚、青花魚......我的老天爺!芽羽,這群浪費食物的傢伙定會遭到報應!」福本音羽嘴上雖下了個定論,她的心裡頭卻又拼裝出一份畸形的想法。
二零一三號貨櫃艙,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酒鬼的公司倒閉的前一個月,他還好端端的照顧著他的孔方兄,天知道河川中游的一眾工廠群爆發了汙水事件,魚塭因而受到波及。本應交至飯店主廚手中的一批魚貨,由於沾染了不少毒素,盡數被漁作忍痛丟棄。那時,裝有魚的箱子上標示的,正巧是二零一三。
此後,福本家不只損失了一筆大交易,還引發了民眾大規模的「拒買」風潮;價值幾十萬的魚苗暴斃而死,合資的波止場家血本無歸,一怒之下切斷了資源供應,債台高築的漁作無路可走,才有了後來這一連串的故事。
父親再怎麼想投機取巧,也絕不會把那批「毒魚」賣給他人,但,究竟是誰有如此能耐,包下與「二零一三」全數相同的魚貨?沒等音羽大神探融會貫通,那群魚就集體飛上天去了。
淅瀝淅瀝嘩啦嘩啦。映照著血色的雨,輕輕打在她倆的頭髮上。魚群與她們的視線一同浮游,在遙遠的天際線上飛行,紫羅蘭的夜空是無垠的海洋,來自各個城市的魚兒整齊劃一的游過天頂,到南方去面見他們的新首領。
好銳利的喜悅刺上她倆的心頭。姊妹倆跟著四面八方而來的魚類同胞,於這水的露臺向前奔跑,就如取回了小漁村的無拘無束,而那浮球般的魚肚正對著他們仰著的臉。
繼續跑。繼續跑。一頭龐大的白鯨吞食了新月,翻過護欄,朝「海」的最深處游去。那陽台高約四層樓,芽羽扔了一枚石子,卻連個回音也沒傳過來,讓她又更好奇鯨魚的行蹤了。她將小腦袋瓜探出圍欄,被四面牆圍困著的,僅有一塊待出售的空地。小芽羽看得入迷,整個身子都吊在桿上表演「倒掛金鉤」,不時搖頭晃腦。一個不注意,頭上的紅絲帶隨即鬆開,沉入那深邃的黑暗中了。
有那麼一刻鐘,兩人皆感覺空氣被某龐然大物給狂烈的擾動了。下一秒,相貌駭人的大白鯊夾帶著小跟班逆流而上,如岩脈的皮膚不停湧出紅橙的熔岩,張開的血盆大口正擺著欲探尋之物--那可是哥哥送給芽羽的禮物!
不過那魚並不很在意兩姊妹的怒火,那段可憐的絲帶就在牠的嘴裡付之一炬了。披散著長髮的芽羽,在這煙硝之中哭喪著臉。「哥哥的使魔......對我們抱持著敵意......」銀色的食人魚加快了六片魚鰭的揮動,一系列的進攻都圍繞著天棚,颳起最凶最惡的水龍捲,碎花布的裙襬搖搖,姊妹倆都要站不住腳了。
妳從哪兒學來這詞眼的?家學淵源。說謊也得打個草稿,福本家從祖父那一代就被禁止接觸「異形」,有能力號令蝦兵蟹將的,基本上都是從隔壁山莊越界而來的傢伙。說,妳到底有沒有去過山谷?冤枉啊,姊姊大人,是百科全書教會我這些事情的。好,妳好大的膽子,待我請這怪物吃上一道竹筍炒肉絲之後,咱們走著瞧!姊姊恕罪,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不論你是何方神聖,先吃我一杖!」福本音羽一翻兩瞪眼,拿起黃色手電筒一陣亂砸,可那魚身上的皮膚太滑溜,幾次下來非但瞄不準,還險些被反將一軍,她該慶幸自己的穩度夠好了。砸一下,名貴的燈照全碎光光;砸兩下,熾熱的白燈泡也脫離燈管滑翔,瞬間歪打正著,燙得那魚哇哇大叫,所有的擎天柱都因魚的翻滾而陷落,掉入烏漆麻黑的洋底盆地;音羽屢試不爽,又砸了第三下,但這回霉運當頭,陳舊的零件一個接著一個剝落,早就不堪音羽的蠻力,慷慨就義了。
看頹勢無法扭轉,芽羽反過來勸音羽棄械投降。「我們早該收手了,姊姊,異形的使者主動來找我們搭話,已是最大的讓步,我們再不放下武裝,只會對主控使魔的異形本身,不,哥哥大人的意識造成破壞。」芽羽把書上的長篇大論複製過來,企圖分析當前的利害關係。音羽頓啞然失聲。哦,這班小賊還真是厚道呢,大家都是文明人,能不打架則不打。音羽向妹妹拋了個自信的微笑,眼看和談成功在望,芽羽把那白鯊叫來。白鯊本不想和她倆蘑菇下去,但牠不敢不聽這小姑娘的話,畢竟是上司託管,只好強押著憤怒了。從魚兒安心坐下的那時起,牠便細微的聽到銀飾的聲響,這麼晚了,竟還有敲木琴的興致,莫非是默默無名怕了?
「不能打,那我使鞭刑就不會追究責任了吧,老兄?」鏈狀的魚槍襲來,於天台上編織出方格的網,捆住街燈,拉出一條封鎖線,不讓小芽羽介入戰場。幾乎全部的鎖鏈都於同一時間固化,成了血色的攀爬架,將不知發生何事的魚兒卡住;頂樓的陽台頓時紅光罩頂。
異形是法度之外不被允許的存在,倘若有親人的心性較脆弱,那些野獸便會慫恿他們為惡,使人委靡不振。凡是異形都必須誅殺!凡是異類都必須斬除!福本音羽甩動著手上的鐵鏈,為了光大家規而不斷的努力著。銀鉤鑲入鯊魚的水蛇腰,反重力的血沫飄向其他小魚乾的居所,魚兒痛不欲生,而感知到那份痛楚的魚鏢卻是刺得越發深入。
五行導火鏈,對付異形專用。音羽比了個勝利的v形手勢,她已征服了深海巨獸,整個福本家都將以她為榮。「九連環,在十大基礎陣法中的實用性最高,透過增幅施術者的優越感,讓此陣能更有效的捉住異形......不好,姊姊小心!」緊抓著鏈子的音羽,似懂非懂的應了一聲,準備再餵那魚一記過肩摔。燒紅的鎖是致命的鎖,動者恆動、靜者恆靜,音羽正和魚兒拔河著,她本以為,一面倒的戰局能助她摘下那桂冠。就如許多被棄置在甲板上的鯊魚,大白鯊奄奄一息,心裡還揶揄著愚笨的人類。「真不安分!」猛一拉,發現手下敗將尚有餘力,整條鎖鍊受到魚的牽引,擺動得厲害。
音羽已經將樓徹底封住,魚兒的援兵進犯無門,都在外頭呼天搶地。終於到我倆獨處的時候了,看我怎麼修理你一番。音羽心想,自己連這麼高端的擒拿術都能運用自如,是開竅了不成?不管不管,哥哥看到這被捕的邪物後,再不會和她計較那一點小過節,屆時她可是名利雙收啊!一不矜持,二不專心,魚的逃脫行動又死灰復燃,反把音羽帶向敵方的主場。
一對一的格鬥於月夜中舉行,音羽盪過三角旗的天空,遊走在紅色牢籠的間隙。鐵鏈是狂暴的巨龍,音羽一面拉提這排顫動的環,一面用手擋住那條軟骨魚的尾巴,要是掃到小芽羽,事情可就難辦了。
霪雨霏霏,浸濡水中的壁畫糊成一片,那紅的綠的紫的,都是天臺的哀愁;斑紋的風向袋往西偏,這近海的狂飆都大得出奇,可音羽並不想因這七級陣風前功盡棄,便又丟出魚線,獨自釣著一屋子的「千堆雪」。或許是久戰力疲的緣故,一不注意,她便被捲得幾尺高。
那傢伙看破了音羽的手腳,遂不按常理出牌,一路繞著雲霄飛車的彎道游水,幾近把持不住的音羽拉住長鏈,對於執意投奔自由的魚兒來講,渺小的女孩兒根本說不上罣礙。一根手指脫離鏈子,沒什麼,我還有大半的江山。兩根手指,穩住,保護好江河。三根,我的半壁山河全被併吞了啊!四根,音羽啊音羽,妳是怎樣的無能,才能丟掉五分之四的資產?五根,等等,待回頭收拾舊山河,就是你們這幫賊寇敗亡之日......福本音羽還沒抒發完滿腔的愁緒,就被強烈的離心力「推」出控制圈了。
法陣被破,那些本已導入鯊魚體內的罡氣卻開始回流,儘管是經過多重鍛造的鎖鏈,仍是不敵高能量的侵蝕。鐵環與鐵環間產生了數場小型爆炸,整條「鐵龍」乘著氣流升天,開出一朵煙花。
福本音羽的錦囊妙計全用光了。
芽羽突破防線,衝進現場接住下墜的音羽。沙丁魚群聽聞主子凱旋歸來,忙往這小陽台聚;狗母魚夥同遠洋的三文魚,也來佔個位置看好戲;雨水洗淨了公寓的塵埃,餘下的碎冰塊也在血的亂舞中融化。
「咱們......還有談判的空間吧?」福本音羽功力盡失,再拿不出洪亮如鐘的聲音,音量壓得比蚊子還小。異形方面推派燈籠魚出場,那辯士從不出聲,只靠舉牌表達高見。音羽的心懸在魚群那兒,一刻不答覆,就一刻靜不下來。直到燈籠老兄舉起紅牌,姊妹倆才死心。牌子上寫著「謝絕反悔」。
「姊姊,妳手上有血的腥味。」芽羽直盯著音羽說道。
「噢!這廝天殺的孽種,我昨天才包過繃帶的!」指腹的厚繭受了傷,過了一星期後還未康復,而今又因用力不當,造成二度創傷。音羽撫著塗過藥膏的手,同她父親一般吼叫。新鮮的血的氣味,竟讓另外幾頭白鯊捨得放下獵物,順流而下來聞一會香。
生物本能的驅使下,越來越多的肉食動物打算吃掉兩姊妹;志願者們分成兩行,誰也不許跟誰搶,也不能提前動作;現在只等她們放鬆戒備了。
時間過的好慢啊,芽羽。其實我想和哥哥道歉。我知道喔,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傷害過這個家,但是不要緊的。那把秘密都說出來不就好了嗎?芽羽,我也想她們如妳那樣善良。音羽。芽羽。我一直都喜歡著妳呀!兩個人異口同聲的說。
海流忽暖和起來。叢林的陣鼓急促,幾片長青樹的葉子和小旋風一齊飄上陽台,風中有著花瓣的甜香。另一頭巨獸從圍欄邊緣現蹤,掠食者們見氣氛怪異,一個連著一個退開,向這大傢伙行了個軍禮。牠頭戴紅漆的螺旋槳,兩隻眼睛如歸岸的漁火,堅定地閃動著;發滿青苔的鱗片上,亦別著大大的番紅花。一條魚,一條造型前衛的大魚。
想必這便是萬魚之王,也難怪一群無名小卒要趕緊讓道。
所有的水螅都在發著光,所有鮮豔的海葵都狂喜亂舞。兩姊妹對上那雙溫吞的魚眼,都覺得那是笑裡藏刀,做了虧心事兒,總會自己嚇唬自己。「您是......龍王鯛嗎?容小女先向您磕個頭!」見妹妹拜伏在地,音羽也跟著朝拜。那位十年都沒眷顧我們村子的司掌魚類的神明大人,竟又重臨了凡間。姊妹倆招待不週,讓神祇有了不愉快的經驗,看來下半年度是捕不到大魚了。
「汝可知罪?」巨獸的回應足足慢了半拍,但語言的穿透力不減反增,那對姊妹還以為牠陷入了考慮。音羽只能不停貶低自己,以求寬恕。區區不才在下敝人我,斗膽冒犯了您,還請您別放心頭。那魚從來都不想理她。芽羽接著問牠能否替她傳話,讓哥哥知道她的悔悟之心,魚則說自己只是福本眾多夢境中的一個,這麼做可是會打擾那些夢中夢,甚至是構成幻想的游離的夢。
談話至此,巨獸忽從嘴裡吐出新生命,而那黏巴達的小傢伙一出世便撲向音羽,音羽差點兒沒摔倒。水滴型的軀體,配上兩根天蛾般的觸鬚,有時還會變形哩。芽羽說這是異形的見面禮,音羽把黏在上頭的小傢伙強行拉開,直回答糟透了。
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們倆了。鯛魚王領著眾魚迴轉,回到佈滿珊瑚礁的熱帶海域,回到有溫暖的那個家鄉。一轉身,瞥見魚兒都走光,獨留下不知發生何事的姊妹兩人,音羽第一個發言,說那些魚真是無情無義,不但不感謝我們的不殺之恩,還丟了個小麻煩讓我們費心。芽羽偷笑,某人似乎忘記先前的危機了呢。
兩姊妹從剛才的奇遇,一直聊到那小東西的來歷,並未發覺後方有數十雙皮鞋登上樓台,也並不知曉那群西裝客早早就掌握她們的行蹤了。這麼一個吵雜的深夜裡,波止場鮭子帶那些心急如焚的親友,前來找尋兩姊妹,現代的孩子真難管理,不好好教化他們,都爬到父母親的頭頂了。
紅紗燈是撲不滅的火團,潛入姊妹倆的四周,並檢索著她們的內心。點燈人交叉著手臂,畫出了慶典的同心圓,但圍繞著的可不是冉冉升起的篝火,而是兩名不知宵禁的罪人。百口莫辯的芽羽拿姊姊當盾牌,沒料到音羽竟也一樣無力。兩人的下場自然是被捉進房間裡面壁思過,當然,是出勤專用車裡的臥鋪。
前五分鐘還得乖乖地罰站,等鮭子一走,就是她倆的時間了。芽羽又突發奇想,說要請媽媽為她講個床邊故事,兩人趕快鑽進被窩裡,鮭子舅舅可就沒法管我們啦。音羽叫芽羽別鬧了,母親正在外頭陪客人談心,姊妹淘說話妳也插不上嘴。既然是朋友就方便多了。芽羽不顧廊道的森嚴戒備,直接走向乘客席,音羽一把揪住她的衣服,搞出個大動作,妳跟我都是死罪一條。最後她倆協議在門上開個小縫,視察外界情況。
於門之外,福本的母親正向「好孩子公司」的發言人賠罪。來者為秘書長竹青,今天燙了個復古的波浪頭,她早準備好比往常多兩倍的犀利,解決福本小哥引起的大事件了。給貴公司惹了麻煩,還要勞煩您們清除一票異形,作為母親的我非常抱歉。竹青順勢展現大公司的氣度,這人挺好說話,先來點客套話吧。「福本異變」牽動了全區,當前各地都會發布異形特報,警方也會加強巡檢。子夜一到,幾條主要的高速公路將被封鎖,居民一概不准外出,你們最好趁早離開此地。她不加任何標點的「背」完一整段話。之後,雲時又和竹青嘰嘰呱呱了好長的時間。
音羽闔上了門,說自己打探夠了消息,要芽羽別再聽下去。閒得發慌的姐妹倆坐上房裡那張兒童專用的小方桌,圍著塑膠碗平分了那未食畢的螃蟹火鍋。都冷掉了,咱不愛冷盤的味兒。放涼了才好,媽媽說燙舌的熱湯還是少喝為妙。芽羽又說百科全書告訴她,那從陽台抱回來的小傢伙是一隻水蚤,只是突變為抱枕大小而已。但芽羽才不信她,這小妞什麼都不懂。
說時遲那時快,小水蚤忽然飄起,身子穿過玻璃窗,又變作一頭擁有通天四肢的白色怪獸,闖入田野與大都會的交界區。她倆攔不著,只好由牠去。通過架設於曠野的鐵軌,和那蒸氣的火車頭一齊邂逅海岸,戰後的煙硝和鐵道的煙霧混成一塊,分不清是敵是友。在那重重線路的終點,是否就有著所謂的溫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