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疾馳,踏上它的南下旅程,爾後又會北上,一天重複十數次,永不間歇。千名遊客一別沉眠的小公寓,一別漁港,飛輪輕撫過跨河大橋的坑坑洞洞;一屋子的「沙丁魚」就這麼離他而去,福本從車尾的燈罩內析出了一茶匙虛無的精粹。
一小段紅瓦道路後,福本行經驗票閘門,走進破落的候車亭。啊,當初將他跟漁村間的聯繫一刀兩斷的,不正是這鯛庵車站嗎?鯛庵鯛庵,顧名思義盛產龍王鯛,是塊天賜的風水寶地,一年四季從不欠收漁獲......不知自哪本旅遊書上抄來的,福本總偏愛這段天花亂墜的文字。他的故鄉太美好了,家族分崩離析;家人太精明了,財產都給變賣了,仍不見家業起色,那這趟回鄉之旅還有什麼意義呢?月台的指示燈一明一滅,福本繞過灰色的梁柱,一屁股坐在塑料椅子上。
他從很早以前便耐不住枵腹的苦,列車是一班捱過一班,那台直達車卻一再延遲進站,他咬下最後一個飯糰,同時怨嘆自己沒叫母親多帶條鹹魚,讓他過過癮,無限回味總比餓肚子好。鄰近店家皆熄燈,車站正門的速食店也被搶購一空,冰庫內的礦泉水倒是綽綽有餘,可他的背包從不缺飲水。
食物,食物。福本無頭蒼蠅似的搜索著,但地下街裡再沒有一個攤位能讓他果腹,走至深處,出口正與一座鬧市相通。飆車族的重機轉瞬即逝,黥面的男人朝他吐了口雪茄的煙,灰天暗地之後,他卻聽見上世紀的流行黑膠唱片,而擺攤的老先生跑到隔壁酒家暢飲去了,不醉不歸;幾名酒家女力邀他進門作客,嚇得他趕緊掙脫她們花俏的手指,回歸無聲的騎樓。
也不知走了多久,遠處飄來和麵的清香,以及配著木魚的陣陣梵唱。他總以為打著「慈善事業」大旗的服務中心,會在危難之時出手相救,其實不然。那間藏書攤於蓮的芬芳中點起一盞明燈,暖了他的五臟六腑,攤上蒸籠升起白煙,原來人間真有菩薩。顧攤的小沙彌托著缽,詠唱著天竺來的智慧,身披袈裟,頸上一串紅玉寶珠,儼然一副大師禪相,使得資質愚鈍的某文明人都要悟道了。頌歌,喜樂,佛陀。佛家經典一字排開,鍍金的香爐穿插其中,線香未熄。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小沙彌向福本合掌行禮。不用不用,快快請起。福本有樣學樣,雙手合十,也丟出一對仗句應付。「可惜你來的太晚,饅頭早已分罄。」竹籠裡只剩一點麵粉,看周圍街友在地毯上飽餐一頓,福本也不好向他索求什麼,乾脆作罷。小沙彌為他講解佛法,他說他是無神論者,不信。那沙彌只好打開水龍頭,引渠道裡的水進壺,以便擀麵糰。
福本見那水面浮著一層灰,還捲了幾片枯葉及樹枝,他還未習慣這髒汙的重奏,便又是一股惡臭,腐爛的氣味陰魂不散。「您用的食材真是不一般,恐怕其他原物料的出處也不可言說吧?」福本大驚。「您真聰明,事實上我加了過期的高筋麵粉,一瓢地溝油熱鍋,以及多種危害人體的色素......」福本若里志認定此人只不過是變相的黑心商家,狡猾至極,他卻說信眾如同蓮池裡的鯉魚,飢不擇食,求知慾決不會像福本一樣旺盛。
小沙彌話鋒一轉,問他知不知道火鴉的去向,又拿出一籃豆沙包。有人喚起他的不愉快,福本當然矢口否認,直說自己根本不認識這號人物。誰知那沙彌尤其瞭解人的心性,思緒飄忽不定的遊子,就別妄想躲過他的法眼了。「這是流水席上吃剩的,師父囑我送到火鴉先生那裡。」他怔怔地望著提籃,為此苦惱。「火鴉早遠走高飛了,不過你能交由他的畫像代收,他一定能隔著紙接收到你師父的心意。」福本攤開那張栩栩如生的肖像,告知他道。小沙彌誇他機敏,他天天待在禪房內念經,開口閉口皆是佛,沒見過什麼世面,可他是個世所罕見的奇才。福本撫掌叫好。
「你也是個聰明人,如若不介意的話,一起品嚐我師傅的手藝吧。」說完遞出了個豆沙包。福本如獲至寶,在三口之內便解決這道甜點。只覺身體輕靈,兩腋生清風,跟著紅豆餡赴山野叢林去了。
林間有涓涓細流,他搭乘木筏順流而下,石榴色的咖啡果送來薰香,這裡有著原始大地的氣息,他猜想自己造訪了剛果的雨林。孟加拉虎從他的視線內逃開,放大的瞳孔彷彿在述說著下游的凶險。福本不聽忠告,繼續划動船槳。
木筏停泊堤岸,福本下船。天上,三角旗的海正飄揚著,前方是紅白條紋的馬戲團帳篷,他跟隨動物群眾看戲去。白兔小姐提了野餐籃配特技表演吃,豬少爺調了調他的領結;村姑白鵝牽著眾小鵝排隊買票。這些獸頭人身的觀眾,福本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他想,那才是「人」的真實面貌。利慾薰心,攫人的手段堪比毒蛇猛獸。
萬萬沒想到,他又走進了一模一樣的死胡同。終點沒有歡樂的穹頂,而是一堵高牆,一名梳著三股辮的女孩兒坐於其上。「你沒能如期而至,看來你跟他們都是忘卻了情感的怪物。你不願與世人同流合汙,而你卻早已是隨波逐流的孤舟。」女孩這番話,讓福本更加迷茫了。他本想高舉抗議之旗,待他握緊的拳頭再度張開之際,那潔白的雙手已被鱗片覆蓋,貨真價實的魚鱗自他的指腹延展。他讓全家人為他動亂,讓兩姊妹做代罪羔羊,受父親的藤條,讓母親落淚,他又何嘗不是罪人。他曾渴望親情,渴望聚會,卻一直虛耗著圓桌宴的次數,到頭來「求好心切」也變了調。他踏上了與火鴉相同的修羅道,才會落得成為漁獲的結局,慘死在鮨造的刀下,算是現世報。他罪無可赦。
水泡由下往上浮動,海蜇的蕾絲帽自藏書攤向外擴張,南柯一夢竟能與外界產生共鳴,小沙彌驚呆了,打電話叫師兄師弟師叔師伯來看熱鬧。淡黃色潛水艇與浮力抗衡,水母繞行其一周,然後飄移;鮨造的汽船離岸甚久了,猩紅的船身隱沒在碧綠的海流中,大霧漸起,而霧的對面只是一艘聚集了藤壺的沈船。潮起潮落,海洋的幻境倒映出了現實世界。
而船艙裡從頭至尾都沒有鮨造。
車站變為一部駛向都會的大船,錨已拋出,只是無法鉤住柏油路。大批駕車的遊客泊車圍觀,就算是上一個百年,也未必能觀測到如此無邊無際的大海。